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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裡的日子從來就不只是亮晃晃、直來直往的正台大戲。城裡的時間也不永遠是節拍緊湊的急管繁弦。

台上的戲是八卦報刊上種種消息,首富的私生子女爭遺產;貪汙官吏訴冤;知名女伶的地下戀情,眾人一邊斥責,無聊,荒唐,一邊加油添醋地講個不停,結論總是感慨,這什麼社會,這什麼道理。儘管捷運老這麼一塵不染,林蔭大道始終都那麼清雅,高樓的倒影映在緩緩駛過的黑色賓士車的窗玻璃上,條理分明,侯門深似海。可是現在這種蕭條的時節,誰能天天過著宏偉氣派的日子呢?更多的時候,一般人的日子是一些帶刺的小犄角,刮別人的時候爽快,刮自己的時候無奈。這些刮人的小刺沒有太大的惡意,頂多是用來打發時間,消遣用的。

如今雖不是亂世,但也不算太平,大家一旦談起時代的興衰,那更是恍若黃粱夢。幾個月之前日子還挺好的,怎麼突然就壞了呢,越想越慘澹,一條麵包竟然要這種價錢,這種日子怎麼過下去?雖然是問句,誰都知道沒有答案,這種問句像刮刮樂彩券,抱著小小的期待拿銅板刮,「銘謝惠顧」,乾笑一聲就扔掉了,也不能怨誰,徒留一些膠屑,沾在身上又嫌髒。

日子如此黯淡過著,一過農曆年,台北就飄起了陰涼綿密的春雨。雨下來了,時間的軌道就改了。雨急的時候,一切都飛快消逝。柔緩的時候,雨絲和雨絲之間有一道明顯可見卻又倏忽的縫隙,像眾人都理解卻無法實踐的哲學概念。

哎,這實在太早了,也許還是冬雨呢?剛開始的時候時常聽見有人這麼疑惑。但這確實是春雨了,綠豆粉絲似的,透明涼軟,繞指柔,飄上身就不見了,也不覺得濕。半晌,摸摸眉梢,潮的,像晨間醒來微微發暖的感覺,起先還以為是自己的汗氣,直到連衣袖都濕了才知道,真的是雨。

時序紊亂,節氣或世道都令人迷惘,未到元宵就滿城起了春霧,環山的杜鵑花於是不顧一切地開了,城春草木深,淒清的景氣中燦爛又伶仃。

有時候雨霧漫漫,柔膩得像是雨絲終於化在空氣裡調勻了,蜜也似地從十層樓的高處慢慢兒往下滲。整日雲遮霧罩,遮斷青山,連一條街之外的建築都看不清楚。一城煙雨樓台,樓層低的人家只聽見杜鵑和鷓鴣的低呼,樓層高的開窗見霧,成了雲中君。人成日泡著水氣,全身痠軟像醃梅子酒,不由得感到此身雖在堪驚。

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時候,一出門總莫名覺得冷,走了一會兒,又悶出汗來。這樣乍暖還寒的,所有惱人的病氣也隨著水氣懸浮在空中,山邊的街道瀰漫著腐葉和青苔的氣息,河邊的堤道飄溢水草和沃泥的味道。冬天裡被遺忘埋葬了的那些,春霧讓它們都昇華了。

如此這般,春天的時間曲折得離奇。車子在霧中躊躇,挨蹭;行人在雨裡張望,咳嗽。路邊樹椏突然灑落一地雨水,原來是一隻鳥落腳歇息了。夜裡濕淋淋的燈火,映在濡亮的馬路上,上頭窗子的燈光是方正的,地下映著的光是糊的,像一雙淚眼濛濛守望著,往來車輛輾過,行人踏過貓兒踩過,它總也不散。

就在元宵之前,朋友從美國回來,送了我一瓶潤膚乳,叫做「冬天糖蘋果」。那真是非常豐郁的甜,肉桂提味,還摻了樅樹的氣息。濕冷的春雨夜我拿這潤膚乳抹手,頓時像身處於北國乾冷的雪地木屋裡吃蘋果派。疊了大量的奶油和糖,異常的甜。這樣的氣味適合乾爽的冬天,有紅白條紋的羊毛圍巾,織雪花圖樣的毛線手套和垂耳帽,一邊哈著氣,一邊匆匆踏過雪地跑進屋子裡來,臉頰紅咚咚的,吃一口蘋果派,喝一杯熱茶。

蘋果的氣息雖然甜美,畢竟是冬天的香氣,在濕潤的春夜裡聞著,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潮了的糖,水氣全凝在身上了。

元宵這一天黃昏,幾個朋友傳簡訊來說月亮漂亮,我看了沒回。另幾個朋友打電話來說吃湯圓吧。我說膩死了,誰缺那兩個湯圓吃。

她們說:「誰吃普通湯圓啊?是桂花釀湯圓耶。」

這桂花湯圓遠近馳名,水磨糯米皮,桂花釀清香柔滑得像觀音菩薩柳枝上的露水。而且得特別到城的另一邊去買,晚了就賣完了。平常時候人就多,元宵這天應該更是排隊排得地老天荒吧。

我說排隊太累,算了。她們說,雖然平常也能吃,可是一年也就元宵和冬至兩天有特別意思,當然要趕熱鬧。又淡淡地說:「反正現在沒工作,時間雖多,難得有興致。」

一個多小時之後朋友又來電:「欸欸,我們在你家樓下,順便給你帶一碗了。下來領吧。」我大喜,奔下樓去。

桂花釀湯圓像幾朵飽滿的白雲緩緩浮在清澈的湯水裡,安分乖巧得教人心都軟了。湯水已經涼了,我慢慢兒喝它,湯圓就溫馴地滑進嘴裡。

蕭索中帶甜,春天城市的光陰是這樣的滋味。

【2009/05/26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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